我墮落,所以我得贖!
文/ 莊信德

 「陳進興真的可以上天堂嗎?」在1998年間幾乎成了基督徒面對身邊未信者,感到最無法招架的大哉問。詹姆士馬許(James Marsh)在《上帝的私生子》(The King)中,大膽地挑動美國南部敬虔基督徒社群的信仰神經,當然也絕對觸碰到許多視道德為信仰門檻者的安全地帶。其實閱讀這部底蘊深刻的影片,可以從許多不同的面向進行檢視,不論是心理敘事的「伊底帕斯情節」、佛洛姆社會敘事的「攻擊理論」,都是極佳的閱讀參照。然而,按照影片敘事的文本脈絡,最直接的邀請、最自然的鋪陳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題旨:罪人渴望與神和好!這不僅是全片結束時,震撼觀眾心靈的荒謬語句,更是影片緩緩道來卻句句見血的信仰告白!


影片的核心精神開端於兩個父權形象交界處,男主角艾維斯(蓋爾賈西亞貝納飾演)從「軍旅」生涯中退伍,尋找素未謀面在「教會」服事的父親牧師。淡淡地暗示著艾維斯對於「父權形象」的認同譜系,編劇藉由童年「無父」的生命經驗,嘗試將「渴求與父親復和」的心理置入男主角的「命運DNA」中,營造出一種強烈渴望與「原生者生父」恢復親子和諧關係的欲望。其實,編劇的企圖絕對遠超故事情節的皮相,而直指人類在伊甸園犯罪事件後,被逐離開「創造者天父」後,那種在罪相中企盼恢復神人和諧關係的「天命DNA」。

 如果說《靈魂的重量》急欲對話的信仰夥伴,是靈恩傳統的「斷言式」信仰(牧師:「弟兄姐妹,現在去找坐在你身邊的5個人,告訴他:耶穌愛你!」;敬拜帶領者:「哈利路亞!大聲一點,我聽不到,哈利路亞!」……);那麼,《上帝的私生子》嘗試對話的信仰夥伴,則是傳統福音的「命題式」信仰(長老:「我深信聖經無誤」;虔誠生物學家:「智慧創造論中所指向的那位上帝,遠比課本中演化論的說明,更能有效地解釋世界的起源!」)。究竟基督教的信仰如何對應時代?如何解釋人生?不同的信仰傳統肯定有著截然不同的進路。

 影片中敘述著二條復和的進路,一條是實驗組的更新變化,另一條則是對照組的「爛泥循環」(聖經中提及洗乾淨的豬,最終仍離不開牠習慣的爛泥巴。)。前者是威廉赫特所飾演的牧師父親角色,後者則是蓋爾賈西亞所飾演的浪子艾維斯。代表藉由悔改成功與上帝復和的牧師,由於年輕時一度放浪形骸意外有一個兒子,不知情的他多年後建立家庭定居德州,育有一子一女,並擔任教會的牧師。長子品學兼優在教會擔任敬拜團的領袖,在學校面對演化論的教育,勇於提出智慧創造論作爲畢業論文,並且帶領基督徒在學校爭取創造論的教學空間;此外,高中畢業在即的他更申請了立場保守的神學院作爲委身服事上帝的開始。這個看似標準信仰虔誠的家庭,就在艾維斯的出現後,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導演兼編劇的馬許,嘗試藉由聖經中家庭悲劇的綜合體(亞當家庭殘暴該隱殺害敬虔弟弟亞伯的悲劇;大衛家庭中,長子暗嫩強暴同父異母妹妹他瑪的悲劇),論證出罪人在上帝面前的絕對軟弱,以及救贖恩典的終極性。

 對觀衆而言,能夠接納實驗組中在會衆面前認罪悔改的牧師父親,卻對犯罪兒子在片尾的悔改告白感到極度噁心。究竟何以造成同為「悔改」卻帶來極大的接納差異呢?其關鍵説穿了就是「悔改之後的行爲」!對觀衆而言,對「悔改」的定義停留在「行爲」的判準上。也就是說,判斷一個人是否真實悔改,是否「值得赦免」關鍵並不在於給出赦免的對象,而是那個祈求赦免的悔改者,是否有足夠的行爲來「配得上」他所期待的赦免。這個普遍的「人性」觀點,無疑與聖經當中所揭露出來的「啓示」觀點之間有著天壤之別的落差。

馬太就記載了這樣一段令人感到印象深刻的對話「那時,彼得進前來,對耶穌說: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當饒恕他幾次呢?到七次可以嗎?耶穌說:我對你說,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馬太十八21-22)我們都知道,所謂「七十個七次」僅僅只是完全數的文學性象徵用法,為表達出一種永遠饒恕的終極態度。然而,真正讓基督徒感到不安的,卻還是路加進一步將這種無限制的饒恕,設定在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天」之間。耶穌說:「你們要謹慎!若是你的弟兄得罪你,就勸戒他;他若懊悔,就饒恕他。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轉,說:我懊悔了,你總要饒恕他。」(路加十七3-4)
 耶穌的談話對於許多「正常的」基督徒而言僅僅只是一種「崇高的理想」,是一種不現實的夢幻,或許只能在新天新地的時刻方須實踐它。但是,我們一旦仔細研究新約中耶穌數次談及「赦免」這個主題時,所多數採取的「雙向論述」策略,我們當知道耶穌所談論的並不是一種事不關己的遙遠人格烏托邦,而是我們每一個凡夫俗子,在生活中都不斷面臨的兩難局面:「不願赦免別人」卻「渴望被別人赦免」!進一步來説,當這些赦免放在上帝眼前,所乞討赦免的對象不是有限的人,而是無限的上帝之時,答案理當是明確的而肯定的。但是,「行爲導向」的赦免思考,始終盤踞著我們論斷的眼神,據此構成全片最深層的觀影矛盾,同時也是編導最急欲解構的荒謬之處。曾幾何時,「教會」這個罪人的檔案室,竟搖身一變而成為聖人的展示窗?不幸的是,這個原本奠基於恩典的宗教,卻始終離不開道德行爲的量尺規約。

我們與其對著「執迷不悟」的艾維斯吶喊「這麼骯髒的一雙手,憑什麼配得上帝赦免的擁抱?」,不如沿著艾維斯的邪惡走入我們的內心世界。其實,艾維斯的兩次「殺人事件」,都發生在一種「被動的主動」情境中。基本上,艾維斯並非「審慎地預謀殺人」,卻都是事件的發生一再攔阻「他與父親」之間的關係,以至於他總是「不得已地」一再「殘忍地犯罪」!深信許多觀眾會從「動機論」的角度解構他的「無辜」,因為平靜的無辜何以能夠承載如斯殘忍的弒親行動?從殘殺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到射殺並悶死自己同父異母的戀人妹妹,這一切難道不是「虛假悔改」的最佳表現嗎?即便艾維斯真是如此邪惡的一個人,難道邪惡的人便不配產生出一種「真實卻無能爲力」的悔改嗎?

戲劇總是極度濃縮的產品,為了將零散與片段的邪惡勾勒出來,不得不採取一種激進的敘事形式。因此,顯得與「真實人生」之間有著許多「沒那麼邪惡吧?」的神聖落差。然而,正正是藉由這種高度濃縮的置入式閱讀,使得我們獲取前所未有的參照高度,回身檢視我們自己的生命歷程。如果我們認為艾維斯的所作所為,都是源自於「邪惡的動機」、甚至是屬於「不可饒恕」的冷血殘殺;那麼我們不妨好好沉澱一下自己激動的心緒,返身回到我們多次淚溼的枕邊,任時光流轉。我們難道不是那位「三不五時」來到上帝面前,以聖經的應許與基督的救贖「消費寶血」的無辜人士嗎?何以我們總是能夠在上帝面前,為自己的罪行找到數不完的無奈,與百般的不願意,卻無法正視艾維斯「殘忍罪行」之後,直奔教堂渴望與「父親」和好的吶喊?

 托爾斯泰著名的短篇小說「懺悔的罪人」,正正是處理這樣一種弔詭的「葡萄園情節」。托爾斯泰描繪一個生前無惡不做的歹人,在臨終斷氣前一刻方悔改歸向上帝。當他來到天堂的大門口,被一個個聖徒擋駕在外,從彼得、大衛乃至約翰;然而,就在面對這許多不同聖徒的擋駕中,臨終前才悔改的罪人均一一地帶領著這些阻擋他進入天堂的聖徒們,回到他們自己人生中許多關鍵的恩典時刻。最終,天堂的大門仍然向著這位一生惡貫滿盈的臨終懺悔者敞開。

或許有些基督徒以「受難記」的血腥鏡頭,是一種宗教影片「消費救贖」的促銷手法而大加撻伐;又或許有些基督徒以「達文西密碼」的煽動情節,是一種商業影片「消遣救贖」的惡意挑釁而冷眼旁觀。那麼,這部「上帝的私生子」就巧妙地避開上述種種事不關己的清高視域,讓我們在週而復始的宗教儀式中,面見我們真實的生命倒影。我們與其好奇地發問「XXX上不上得了天堂?」不如反躬自省「我上一次在上帝面前的真心悔改,前後撐了多久破功?」、「當我的悔改一再地跳票之後,我選擇與上帝再度復和?還是自責地自我放逐?」這部片子並不適合採用「財大氣粗」的包場佈道形式,卻催促著每一個真誠的心靈在觀影後,回到心靈幽暗的角落中,點亮蒙塵的恩典之光。

筆者--莊信德 傳道 台灣神學院信徒神學系講師 / 東南亞神學研究所博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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