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而弒 
文 / 梁碧茹
2008年八月到2009年八月,匈牙利發生九起攻擊,嫌犯以汽油彈、獵槍攻擊超過十個羅姆人家庭,造成六人死亡。作案地點為羅姆人聚集的城郊,其中一件據調查為,罪犯縱火後,父親帶著五歲兒子逃離火場時,遭到攻擊者尾隨獵殺。2009年八月,匈牙利警方逮捕四位嫌疑犯。根據歐洲羅姆人人權中心(Europe Roma Rights Centre, ERRC)的調查,從2009年四位嫌疑犯於八月遭到逮捕後,到2012年10月1日,仍有十八起襲擊羅姆人的事件發生,其中包括以汽油彈以及槍支進行攻擊。

羅姆人,就是吉普賽人(Gypsy)。吉普賽人這個稱呼,為歐洲人於十四世紀左右,對從印度遷徙到歐洲的羅姆人(Roma)來源地的誤解,認為他們來自埃及,便以Gypsy──Egyptian的簡稱──稱之。羅姆人於1971年成立國會,並要求各國以較尊重的稱呼,Roma,代替含有貶義的Gypsy。

發生於匈牙利的連續攻擊,為《隨風而弒》(Just the Wind)的故事背景。電影紀錄一個即將遇害的羅姆人家庭,從早到晚上遇害之前,三個主要家庭成員一天的生活。家中的父親已先移民至加拿大,而還在匈牙利的成員,準備儘快與父親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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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弒》以寫實的影像風格──手持攝影與極為節制的音樂使用,敘述著這一家人一天的日常生活。電影一開始,導演即以字卡敘述連續攻擊事件的發生,於是,當攝影機正式進入這個家庭時,角色與前述事件的關聯已建立,並且結局已知,觀眾於是有了眼前人物即將遇難的準備。整部電影,除了低沉的配樂暗示著危機的逼近,導演幾乎沒有採取全知觀點,他以在場的第三者的姿態,呈現成員一天的行程。手持鏡頭的使用,挪用紀錄片美學,企圖製造目擊感,把再現證據化。敘事沒有戲劇的高潮起伏,角色的日常遭遇,即為情節。面對如此議題,導演迴避戲劇張力,避免高調的衝突情節,卻也不刻意替羅姆人的刻板印象辯解。客觀卻帶著壓抑的敘事手法,提示了什麼?羅姆人每天面對的,是那深植於文明社會裡,對他們民族的刻板印象,於是導致的不平等對待。而相較於連續攻擊的突發性,這種在日常生活中日復一日遭遇的細瑣的不平對待,正因司空見慣,已捂住他們的口鼻,讓他們缺氧而逐漸窒息。那些看似沒有生命威脅的言語諷刺與質疑,是對其受教權、工作權,居住權的威脅,那是幾世紀以來,羅姆人不斷面臨的基本生存權的問題。

於是,導演讓觀眾看到,媽媽一大早去高速公路旁撿垃圾,下午去學校當清潔工。她的羅姆人身份,讓她的遲到,成為她是否能保住工作的嚴重威脅。而她是否能繼續這些低階的勞動,更關乎她的子女是否能夠上學,而她們一家,是否能存夠微薄的錢,離開歐洲,移民到加拿大,與父親相聚,重新生活。

導演也讓我們也看到,女兒拿著手機到學校充電被管理員發現,管理員說沒關係之後,「順便」質疑她與學校遭竊的事件有關。女孩在更衣間看見一位女同學被幾位男同學強力脫去衣衫,卻默默地快速離去。或許,能好好上學比正義來的更寶貴。然後,她為一位打扮哥德風的白人女孩畫刺青草圖,哥德女孩看著那幅精緻的圖案,握著她的手,講述自己希望成為多麼特別的人,對這個刺青多麼期待時,她給這位羅姆女孩的回饋,卻只是一瓶指甲油。或許指甲油是羅姆女孩夢寐以求之物,也或許,羅姆女孩總盼望著能與看起來很酷的白女孩說上話,於是,羅姆女孩僅要求一瓶指甲油作為交換。然而,那位看似將羅姆女孩認真看待的哥德白女孩,也只是依照文明世界的慣性,順手剝削還自以為出手大方。

而弟弟,與媽媽和姊姊不同。他翹課,在森林間游走,到朋友家,等著打電動。稍微幻想了一下朋友的女友之後,他到某戶羅姆人家偷東西,沒想到剛好走進命案現場,並偷聽到兩位警察的對話。而在這幕中,警官們看似稀鬆平常的交談,反而透露出最深沈的恐怖──那是一場理所當然地將種族歧視合理化的對話,他們的談笑是如此地理直氣壯,很可能,觀眾便在誤以為他們在開玩笑的困惑中,讓那一場惡意輕鬆溜過。男孩其實正在建造一個秘密基地,為了可能的萬一而做準備,便四處搜集物資。這個弟弟,似乎在最後的屠殺中逃過一劫,然而,無法確定的是,在那樣的社會裡,他是不是真的逃過了什麼。


隨風而弒  

哪樣的社會?在文末,筆者想稍微提起幾個關於羅姆人的歷史事件,希望我們再思考羅姆人刻板印象背後的成因,例如:羅姆人遷移的習性,除了民族性,也可能來於受迫的歷史;或是,他們排斥教育,除了對傳統的維護,也或許,是出自於對文明的恐懼。

羅姆人的種族發源、宗教、經濟與文化活動與歐洲文明的相異,成為歐洲文明拒斥,甚至迫害的對象。十五世紀德國控訴羅姆人為疾病的來源,認定其偷竊,行巫術的行為是社會亂源,將羅姆人驅逐出境,違反者處死,其他歐洲國家亦跟進。

1939年,納粹將羅姆人一同列入種族清洗的對象,在二戰其間,撲殺了二十二萬至五十萬以上的羅姆人(多認為後者為較可能的數據)。

2010年七月發生兩起羅姆人攻擊警察事件後(其中一位羅姆人遭到憲兵擊斃),前法國總統薩科奇(Nicolas Sarkozy)緊急召開會議,準備在三個月內關閉境內300個非法營地,遣返失業的羅姆人回老家(羅馬尼亞與保加利亞為主),安排包機,並發放300歐元給自願離開者。法國內政部的發言指稱,這些營地為人口走私、剝削兒童行乞、賣淫,以及犯罪的來源。

確實,就算引起爭議,法國的做法沒有違背歐盟的法律,因為義大利、德國、丹麥、瑞典也曾採取類似的措施。

若拒絕面對歷史,於是同時拒絕自省,多元文化社會的聲稱,終究是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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