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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Videohead

斜揹包袱的文藝中年,一點都不靈光的都市漫遊者

時下的文青還看不看伍迪艾倫的電影呢?《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 2011)之後,當代文青會逆反臉書的時序回頭找伍迪艾倫的前作舊片來補課嗎?

伍迪艾倫終歸是一個「真文青」。真文青首先必須是「老文青」,年紀上的老、以及風格上的老派──願意(或不知不覺)耗費了迄今人生的大部分時光在知識焦慮中不止歇地啃讀經典,否則,他的笑料無法那麼像是翻開百科全書隨手捻來,也難以包含那麼多典故、而且引用出處,總是來自那些大部頭磚塊書(比如杜斯妥也夫斯基與托爾斯泰、希臘悲劇或莎翁喜劇)。或許,只有被那麼重的書壓過、掉入那麼深的淵裡,才能如此舉重若輕──這是卡爾維諾所說的「輕盈」。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伍迪艾倫的電影,始終都是引人思索的喜劇,尤其是那些善於挖苦和尖酸、嘴賤又潑刺的知識份子或讀書人。

然而,伍迪艾倫的電影,雖然屬於「知識份子拍的電影」,但不見得是「知識份子式電影」──後者需要一整套電影史或者電影理論的教養,往往要像蘇珊宋妲那樣,不只書房內讀書伏案寫作、也要鍾情銀幕勤跑戲院的知識份子,才看得懂。正如左派份子拍的電影(比如高達),不完全等於左翼電影(比如華依達);而伍迪艾倫是個典型美國東岸的自由派。

伍迪艾倫是個徹頭徹尾的都市人。每部電影的背景,幾乎皆是他自幼生長(布魯克林)、啟蒙發跡、看來勢必終老於此的紐約市。東岸知識份子氣味(或者學究氣)濃厚,恰好對立於千禧年前後、混合了世紀末頹廢與世紀初雀躍(二者都表現在狂歡般的炫耀式消費上)、四個都會摩登女郎的《慾望城市》。在哪幾年,後者比前者更能替紐約代言。

如果說,伍迪艾倫是「都市漫遊者」,似乎有點煞風景,因為他一絲一毫沒有撒旦詩人波特萊爾那種黑暗浪蕩子的魅力(或許,當今只有克里斯多福諾蘭的蝙蝠俠或者卜洛克筆下的馬修史卡德,才具備了這種風靡世人的魅力)。說起來,伍迪艾倫或許比較接近於「靈光消逝殆盡之後的本雅明」。伍迪艾倫和本雅明都是典型猶太裔知識份子,既知性又詩意、同時是博學的學究和傷感的詩人。這麼說來,在都市漫遊者的系譜上,伍迪艾倫雖以黑色喜劇代替了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詩歌,但終究實現了本雅明生前那個「全部以引述而來的格言錦句所寫就一本書」的未竟夢想──他的電影,似乎都是由金言佳句編綴而成,讓觀眾忍不住畫圈或抄錄下來。

奇怪的是,伍迪艾倫雖然是個老紐約客,照理說應該在紐約這座國際大都會裡熟門熟路、悠游自如,但不知怎麼回事,銀幕上的他,置身於紐約,卻又似乎總是左右支絀、格格不入─他始終神經質地搔首跺腳、時常踢到鐵板而歇斯底里起來;《那個時代》、《安妮霍爾》、《曼哈頓》(Manhattan, 1979)、《曼克頓神秘謀殺案》(Manhattan Murder Mystery, 1993),都是害羞的伍迪艾倫寫給紐約的情書。

千禧年之後,伍迪艾倫終於鼓起了勇氣、搭上了飛機,橫越大西洋,空降於他未曾親臨造訪、但鐵定透過文學經典或老藝術片而好像早已熟稔了的歐陸城市。有人會說伍迪艾倫「臨老入花叢」(比如巴黎就是一座花都──倫敦或巴塞隆納不也是嗎?);但我認為,克服了飛行恐懼的伍迪艾倫,裝上了可能會融化的翅膀,在晚期風格到來以前、或者根本是為了創造晚期風格,試圖跳脫了他此前熟悉以至於可能習焉不察的片廠(整座紐約城市就是他的片廠)、已然顯露侷限性的格局,希望在異域城市與外邦人推搡碰撞、擦出火花。

於是,老影迷們有了耳目一新的倫敦三部曲:《愛情決勝點》(Match Point, 2005)、《塔羅牌殺人事件》(2006)、《命運決勝點》(Cassandra's Dream, 2007),繼之西班牙取景的《情遇巴塞隆納》(Vicky Cristina Barcelona, 2008),以迄似乎讓一整個新生代影迷認識了(或發現了)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這部片已經不只是寫給城市的情書了,更是寫給電影史和藝術史的情書。不知為何,雖然伍迪艾倫始終給予我一種「小老頭兒」的銀幕形象,但是直到了這部《午夜巴黎》,我才感覺:伍迪艾倫好像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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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小老頭兒伍迪艾倫

或許很令人訝異,但是對我而言,紐約的伍迪艾倫其實和台北的蔡明亮很像。縱然前者絮絮叨叨囉唆死了、而後者靜默喑啞沉悶得要命;一方依隨古典好萊塢三幕劇敘事結構、另一方長年實驗電影語言打磨前衛形式。然而,二者都是那種拍了愈多電影、就愈加證明自己是「此生只拍一種電影」的導演。

這類導演的「作者印記」或「簽名風格」顯著而深刻,每逢新作面市上映,總召喚我這一類漂泊老影迷(或許已經四年半沒有進戲院看電影了),彷彿返鄉遊子一般匆匆往赴,進入戲院時卻不免有點躊躇起來,有點近鄉情怯,但在座椅上落坐不久卻立即感到了一種懷舊的美好,恍若重新落入最好的時光:面向銀幕,忍不住由衷地長吁短嘆起來,「啊時移事往,人事全非,一切都變了,只有你這位老友始終沒有變哪。」─李康生依舊安靜喝水、沉默抽菸,緩慢行走在都更推土機來回輾壓因而地貌急劇變化的台北;而伍迪艾倫這個永遠的小老頭兒,仍然走在風景恆久流動變幻的紐約街頭上(這麼多年了,我始終沒能因為看伍迪艾倫的電影而熟悉、而能夠指認出紐約的街區與地標),仍然在那兒神經質地囉唆唸叨、皺著眉頭說著機智的笑話和諷刺─然後,以苦笑來結束一個鏡頭、或者一部電影。

 

放映週報:大銀幕上永遠的小老頭兒──伍迪艾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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