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鄭治桂法國巴黎第八大學造型藝術系碩士,大學藝術教師,畫家)

一部電影是一扇眺望世界的窗,這扇窗也許會開向一個封閉房間;也許,要從《前往髑髏地》那張畫談起。

奧地利的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Kunsthistorisches Museum),牆上掛著布魯哲爾(Pieter Bruegel, c.1525/1535-1569) 的《前往髑髏地》(Procession to Calvary, 1564, 124x170cm),這裡有法蘭德斯畫家布魯哲爾最完整的的繪畫收藏,除了《前往髑髏地》,還有著名的《巴別塔》(1563, 114x155m)、《鄉村婚禮》(1567,114x163cm)、《兒童遊戲》、《嘉年華的四旬節之爭》,還有《聖保羅的信主》、《冬獵》等經典。這座承襲了哈布斯堡(House of Habsburg) 家族歷代的皇家收藏,充滿濃厚的菁英氣息,是廳堂高聳,色調濃郁,非常安靜的美術館。

9.27 美術館時光

兩個世界的時間

美術館中,所有的事物靜止了,許多人物的相貌凍結在畫面上,穿越了千百年,而一個靜止空間中的警衛約翰(Johann),他的工作就是「看」,安靜的坐著,「看」完一日的時光,下班後走回現實,彷彿是個過客,在醫院、酒吧等空間穿越,陪伴著初到維也納探病的安(Anne) 看顧已無知覺的病人、看畫、看自己居住的這座城市、想起曾經的伴侶他(he),最終這些人物都將離去。

遠從蒙特利爾來到維也納探望病倒的表妹的安,手頭不寬裕的她逛美術館打發時光,遇見約翰,兩人一起度過了走走看看這座城市的時光,直到表妹去世,各自回到生活的軌道。故事很淡,並無難解之處,只是味道淡的不易著落,如冬日裏在陌生城市中遊晃的中年女子,也如美術館警衛的淡然眼光。

現實世界的時間壓縮、切割,嘈雜瑣碎;美術館承載千年的事物,時光彷彿凝結靜止,但它的時間與現實世界同步行進,分秒不差地對位譜曲,它的緩慢節拍是一個美麗的錯覺,卻是一個真實的進行式。

色彩 / 聲音

切換美術館與現實的雙重世界之間,色彩似乎是一個跨越異質事物的交集。我們在開場第一個畫面,看見高大的廳堂展廳,濃郁的紅色牆面,深沉的門框陰影下,管理員安坐的無聲畫面,突然轟然巨響,似是火車或地下鐵的聲音,將畫面刷入黑暗。從這一幕開始,本片將以兩個世界雙軌運行的節奏,將寧靜的博物館與充滿嘈雜聲響的現實世界平行切換,展現在我們的眼前。

然而坐定在美術館內,和逡巡城市角落空間,彼此的歧異卻並非如此絕對。電影開頭的第一個畫面──濃郁深沉的巨大紅色牆面,將和現實世界裡參差出現的紅色形成合聲。約翰在街頭,公車與店舖那大面積的塊狀紅色,和疾馳而過電車的紅色車體,一直到電影結尾時,約翰旁白的影片中,左側成排車輛車尾燈,被提示為極為美麗的閃爍光采,商店櫥窗內垂下的大片紅色布幕,和這部影片中某一個商店的招牌「Salzgrotte」字樣,(難道我們忘了剛剛遊地底湖的「Seegrotte」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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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座城市的風景,在一個博物館警衛工作之所,下班後所經之處、也在約翰雙眼留駐之處,被各種型態出現的濃艷紅色串聯起若有似無意義的視覺記憶。它們在一個冬季薄雪的時光裡,在灰翳的天空下,在落葉盡脫的枯枝間,在水泥的建築與潮濕的街道上,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場邊,在紅色車門的通勤列車刷過背景時,某個日暮時分收鏡前紅色廂車滑過畫面的瞬間,甚至在跳蚤市場上,女主角隨手在舊衣攤上抓取一件紅色毛衣翻看的片刻。這不斷晃過的色彩,附著在嘈雜參差、凌亂瑣碎的現實世界中,如此平庸,卻又如此鮮明,聯繫起人心中某種共同的感受;恍若巧合,連結起我們彼此陌生的生命,而在電影中是沒有巧合的。

醫院病房內蒼白的牆,深藍的陰影,透明的點滴,安在病房中美麗的深暗剪影,白天窗外的灰色建築,對照夜晚窗外月光極美的深藍色調,和她優美的吟唱映著內心,寂寞而優美。

這部沒有配樂的劇情片,其實無「戲」可看,卻是看一段段真實的對話、真實的街景,漫步的人影,看時間緩慢地,真實的流過。

這是一部充滿聲音的電影,導演的鏡頭偏好凝視在交握的雙手,寧靜的坐姿,在巨大的廳堂中,高聳的黑色門框陰影裡微小的管理員的形象,和安娜穿梭在這陌生的城市,一靜一動,一裡一外。他們終將相會在博物館中,看畫、端詳器物,談畫,談雕刻,談眼前所見,談過去;珍惜的跟陌生城市相遇的人,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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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繼續在博物館外的酒吧裡談著人生、談著過去,談重金屬樂團。走入中年之後男女含蓄的心情傳遞,像某種戀情,他們甚至在一對夏娃與雅當的畫作之前半天真半世故談著裸體,在醫院陪伴病人時聊天,約翰談起他從前的伴侶()已經離開。

話語 /

美術館的導覽講師,為觀眾導覽布魯哲爾的繪畫廳,歷時11分鐘,超過了本片十分之一的時間(107mins)!她講解布魯哲爾的《前往髑髏地》,談他的《鄉村婚禮》等經典,密集的話語,分析畫面、解說人物動作、主題,從一張畫到另一張畫,整個段落,聚焦在言語揭露畫作藏在微妙細節中的隱喻,而觀眾的互動與質疑,也會令講師抬出維也納的名詩人奧登的詩作,和巧僻的細節佐證支持論點,最後留下一句「大家不一定要贊同我的觀點」的離去姿態,導演把博物館專業導覽員流露的知識優越感,刻畫的如此冷寯,真是妙啊!這一切看在約翰的眼裡,淡定而客觀;對照Guide積極的言語,Guard寧靜的眼光,令人會心。

言語為了溝通,有時也是思想的牆,人們的眼睛跟隨語言去指認畫作的密碼,但有時沉默才看的更多。導覽員解說和導覽耳機的話語(英文),和約翰的內心自語(德文)多麼不同,本片有許多的對話的時光,但更多的凝視。

「有些事物不起眼,乍看沒有意義,但過一段時間再看,就會豁然開朗」,安也曾自語,但她唱得更動人心弦。

導演借了約翰之眼,看見觀眾的裸體,有胖的、瘦的、沙發上坐著的、站著的男女、側面、背面、男的、女的、長髮的、額頭高聳的,年輕的,老的,無聲地裸裎,現實中凡俗的人物成為博物館空間中寧靜自在的裸體,比畫還美,如此真實的不真實,如此詩意!終究,人都是赤裸的,獨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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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中,跳蚤市場的百物雜陳,與美術館的殘缺文物,雅俗貴賤,精粹與垃圾,棄置珍藏若天壤之別,齊物而論其本質則一。

美術館時光充滿細節的影像凝視,和精粹與凡俗的詩意疊影;命運中的意外時光,令人玩味掠影而過的片刻與永恆。

 

(本文收錄於《典藏投資》九月號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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