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法藝術家、作家、攝影師、影評人 彭怡平

 

連好幾個夜晚,我做著同樣一個夢:「午夜,街道與建築被厚厚的一片雪給掩蓋。只剩幾扇窗戶,仍透著微弱的燈光。我朝著森林的方向前行,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我發現,自己不是用兩隻腳在行走,而是化身為一頭白狼,在雪地上奔跑。」

一如往常,外子陪著我到機場。我們從來沒有相擁而泣,絕大多數時刻,我們還忘記了吻別,他只在隔離送行者與旅客間的那扇落地窗前告訴我:「妳這個離家出走的女人,又要到巴黎,這個人間天堂去度假了。」然而,三個月以後,就像一隻遨遊天地的風箏般,在看遍了大江南北以後,又在這個手中握著風箏線頭的男人身邊,緩緩地降落。偶而,我想著,萬一,這條維繫著我們的線斷了,或者是他任由風箏自由自在地飛翔,放下了手中的線頭。不過,十三年來,他還是沒有放下這線頭,我也一如往常的,倦鳥知返。但是,那個白狼的夢,卻越來越清晰,我開始分不清,自己原是從白狼變為女人的形體,還是從女人的軀殼裡走出的白狼?

 

釋放演員潛藏的野性 

        曾與多位法國知名女明星合作過的班諾賈克(Benoît Jacquot)曾說過這麼一句話:「所有偉大的女演員都是野性的。」而身為導演的他,為了將這些女演員潛藏的野性給釋放出來,無所不用其極,包括,打破他與演員之間的協議。

比如,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就數次提醒班諾賈克:「我的慾望是鐵則。」嚴格禁止班諾賈克或其他人在中場休息時間打擾她。然而,班諾賈克也屢屢回答伊莎貝雨蓓:「你的鐵律就是我的慾望。」當兩人因巴斯卡.季聶(Pascal Quignard)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女人出走》(Villa Amalia,2008),第五次被湊在一起,長久以來,各不相讓的爭霸戰,奇蹟的,在這部電影裡達成完美的和解。

 

女人出走6.jpg 

 

女人的夢想 

        《女人出走》說出了女人的夢想。而亞美莉亞(Amalia)這間破敗的、與世隔絕,美如夢境般的別墅,一如創造它的作者巴斯卡.季聶所言:「亞美莉亞從未曾真正地存在過!」它是純粹想像的產物,是女人內心慾望的投影,女人難免自問,何時,我也能如安一樣,放下一切,追求心靈的解脫與自我的完成?

隨著母親的過世,安一點一點地切斷自己對世界的依戀──離開十五年的男友,取消巡迴演出,賣掉賴以維生的鋼琴,切斷與外界的聯繫,賣掉公寓,結束銀行戶頭,徹底改變造型。

她馬不停蹄,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忙不更迭地轉換交通工具,乃至最後,連隨身的行李與包包也捨棄了,這段旅行,成了安由繁入簡、重回生命源頭,找回自我的心靈旅程。

 

女人出走3.JPG 

 

重新歸零

《女人出走》也是傑出演員,一如伊莎貝雨蓓,面對每一齣戲,都得重新歸零,進入劇中角色,轉化成另一個人的隱喻。

伊莎貝雨蓓對於演技的要求,完美到近乎苛責。一如數學家尋求人間定律,她將人間情感,轉化為一個又一個可以加減乘除的精密方程式,再按表操課,這也使得銀幕上的她,始終予人完美卻冰冷的感覺。

        然而,在這部片中,伊莎貝雨蓓一絲不苟的演出,被卡洛琳‧項伯提耶(Caroline Champetier)大量節奏明快的空鏡特寫,路克‧巴爾尼耶(Luc Barnier)如音樂般嘎然中止,卻充滿餘韻的剪接,巧妙地融入,轉化為劇情的一部分。呈現劇中人物決心「提前結束自己生命」以後,那「山雨欲來風滿樓」前緊繃的氣氛;期間,蛻變的痛苦不斷逼使她走向崩潰邊緣的嘶吼;以及其後,大徹大悟伴隨而來的最終平靜。

這也使得這段心靈之旅有別於其它。它不僅是安這位女性,或者一如安般,渴求自由與解放的女性們的夢想之旅;也是身為女演員的伊莎貝雨蓓現身說法,她如何從自我裡掙脫出來,一步步化身為劇中角色的那段過程;而自始至終隱藏在攝影機後的班諾賈克,自《立刻》(A tout de suite與《賤民》(L'Intouchable)開始,即不斷地尋求新的藝術表現形式,這部《女人出走》,是導演「女性出走」三部曲的完結篇,卻也是最完美的一部。不但使他突破了長久以來的藝術創作瓶頸,也告訴了世人:「置之死地而後生,是藝術創作的唯一竅門。」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ointmovi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