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約聖經中提到,上帝應許以色列人會進入「流奶與蜜之地」。奶與蜜,從此成為人間天堂的代稱。對一般人而言,美好的天堂永遠在回憶裡,問題是回不回得去?怎麼回去?土耳其導演森米‧卡潘諾古(Semih Kaplanoglu)的《卵》、《乳》、《蜜》三部曲,便以生命源頭的三種滋味為母題,書寫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失去樂園,又返回樂園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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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潘諾古的土耳其不是我們眼中所見的土耳其。他的影像和節奏飽含神秘氣息,從日常生活挖掘出神話寓意。三部曲的開頭跟結尾,都是一個謎。描述父親的《蜜》開頭是一個男人爬到樹頭高處,突然樹枝斷裂,他被倒懸在半空的驚恐。描述母親偷情的《乳》則是一個女人被倒吊起來,以熱牛奶逼出體內的蛇。描述母親死亡的《卵》開頭則是一位老婦從霧中走來,彷彿在找路,最後又向另一端霧中的房舍而去。這些畫面和劇情或直接相關,或止於暗示,但都獨立成夢的意象,開啟觀眾的無限想像。

按照詩人約瑟夫的成長時序來看這三部片,《蜜》中的父親代表原初的樂園,那是一個自然的樂園。父親放鷹、採蜜、深入不可知的叢林,都帶給小約瑟夫神秘的吸引。相對的,母親所代表的便是柴米油鹽的日常世界。但是當父親進入叢林、一去不返,約瑟夫只能跑到林中作夢,在夢中重溫父親的神話。

約瑟夫繼承了父親的夢想精神,也繼承了父親的癲癇,這病症猶如他內在神秘特質的生理癥兆。兩者都讓他不同於其他人,同時帶給他慰藉與困擾。癲癇每次發作都跟他的情感波動相關──發現母親偷情時,以及遇見喜愛的女孩。但他寫的卻不是情詩,他的詩只為自己而作,彷彿是神話世界遺跡的證明。也可以說,癲癇是他父親的附身,他彷彿永遠也無法擺脫父親的影子。

約瑟夫第一次失樂園是父親的失蹤,第二次是母親情感的背棄。原本無憂無慮的詩人為了獨立,終於不得不選擇了跟朋友一樣,進入礦場工作,面對粗礪的現實。此時導演在《乳》的結尾,用了一個大膽的畫面,讓約瑟夫頭盔上的燈直視鏡頭,造成一片炫光──真實是光,卻刺眼得令人目盲。他真正失去了他的樂園。

已進入中年的詩人在《卵》中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母親家。母親故去,他卻發現了年輕母親的替身,一個長年照顧他母親的女孩艾拉。艾拉與約瑟夫是遠親,晚他一輩,但兩人卻在幾天之間發展出脈脈情愫。兩人的親戚關係,隱然複製了「亂倫」的指涉──約瑟夫從母親那裡失去的愛,在這個女孩身上重新獲得。女孩強制約瑟夫執行他母親獻羊祭祀的遺命,也加強了她身為母親代言人的地位。約瑟夫不知道母親獻羊的意義,觀眾也不知道,但是這一舉動,卻促成了約瑟夫和母親的和解,以及透過艾拉,一種愛的尋回,讓他終得以重返兒時失去的樂園。

約瑟夫寫的是什麼樣的詩並不重要。因為他的經歷,即是詩。卡潘諾古必然是洞澈這一點,才會以詩人作為他的敘事主角,卻志不在寫一名文學家傳記。世界是實存的,是生活衍生出無限的歧義。例如奶水原是約瑟夫與母親的聯繫,約瑟夫也以送奶貼補家用,母親卻在約瑟夫進城期間,因偷情而無心送奶,造成親子關係破裂。得馬失馬,禍福相倚,一個簡單的物件,卻造成多少波折!又或是一個女孩用一瓶貨真價實的酒,跟約瑟夫換了一本食譜,他卻緊接著聽聞母親的死訊。難道那女孩竟是報訊的天使?或是母親的魂魄?還是生活本身,自有無可逆料的連結,那即是詩?

《卵》、《乳》、《蜜》三部曲的逆向拍攝,其實也很像是一個回溯的過程,一次獻祭。在追憶的眼光之中,人生原是不斷的錯過與失去:父親的消失、約瑟夫的離家、亡故的母親、甚至書店裡偶遇的女孩……然而,不論是詩人約瑟夫、或導演卡潘諾古,都試圖證明一件事──我們在生活中失去的,也必可從生活中尋回。生活本身,便是幽密叢林,便是我們每個人的應許之地。

《登於自由時報10/10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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