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翁有個兒子極富同情心,某個冰天雪地的日子,他見到一位流浪漢路經家門,看他又餓又凍,很是可憐,便把他帶回家裡,招待他吃一頓美食,並讓他在客廳的爐火邊的地毯上,臥眠一整夜,第二天,才把這名流浪漢給送走,富翁聽聞此事,責怪兒子:「你這樣做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他原本早已習慣艱困的生活,如今,卻因為你一時而起的惻隱之心,使得他嚐到了舒適生活,但是,他卻還是得回去面對自己艱困的人生,這麼一來,你的善意只會更加深他的痛苦。」

同情之罪
  這個故事讓我回想起一位居無定所的法國朋友貝諾瓦,當他穿越大街小巷,步行了三十分鐘,好不容易才抵達法國非營利組織《愛心餐廳》每晚供應免費晚餐的所在,這時,四處配送食物的攤位前,已滿是人潮;貝諾瓦看著一長串一長串排隊領取糧食的隊伍,卻遲遲不肯上前,當隊伍的秩序維護員遠遠瞥見貝諾瓦時,熱情地迎向前來,問候他的近況,並且破例地邀請貝諾瓦插隊,貝諾瓦卻立即婉拒了對方的盛情,還扭頭轉身離去,當我納悶地問他:「為何寧願挨餓也不願意領取今晚的救濟糧食?」他搖頭告訴我:「如此供應我們熱食,讓我們如何擺脫貧窮,重返社會?我們只需要每晚來此排隊,便可換取一餐。」

 貝諾瓦的話振聾發聵,使我想起不少立意良善的人道救援行動,帶給當地人民的,不是援助,卻是毀滅性的災難;比如,國際人道救援組織不斷地供給非洲人民免費的糧食,到頭來,當地僅有的農業生產體系,反而因為如此的慈善行動而徹底崩解,因為,人們習慣了免費的米糧,再也沒有人願意花錢購買糧食,物產富饒的非洲大陸人民,到頭來,反而得仰賴已開發國家的糧食援助,這就是只顧為善卻未深思熟慮而種下的惡果。 

由此來看菲利浦里奧雷(Philippe Lioret)的《愛的自由式》(Welcome,2009)這部充斥著人道主義關懷,卻遠遠超過單純的人道主義思想的作品,藉由本片提出值得世人深思的問題:「立意良善者的善行未必會帶來良善的結果,而接受善意之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往往相當可觀。」如片中四十多歲的游泳教練西蒙,密集地訓練十七歲少年畢拉,給予少年最好的專業配備──蛙鞋、潛水泳衣,隨著他泳技的日益精湛,無形中也鼓勵少年以自身性命做為爭取真愛的代價。

 

鋌而走險的非法移民

隨著合法和非法移民與日俱增,社會安全以及國家身分認同的危機也接踵而來;面對這群意志堅定,寧願冒著生命危險也要追求心中夢土的非法移民,法國內政部與移民局的態度卻也越來越嚴峻。
   如警哨站出現齜牙裂嘴的獵犬,在手持CO2探測器執勤人員的帶領下,朝著一部接一部大卡車內探測,企圖找出半點活人的蛛絲馬跡;而那些為了金錢
不惜以身試法的人蛇集團,卻繼續以各種方式幫助偷渡客達到目的,如在每名偷渡客的頭上套塑膠袋,期望藉由憋氣方式來逃過安檢,而不少偷渡客卻因憋氣過久、窒息而死;二○○○年六月,五十八名中國非法移民在英國多弗爾港口的一輛貨車上被悶死,這樁事件就曾在國際上引發了劇烈的迴響

而那些原本渴求透過正當管道尋求政治庇護的非法移民,一旦失去希望以後,也只能鋌而走險;比如,把自己貼在氣墊船的邊緣;試圖以步行的方式「走」過英法海底隧道;讓自己吊在海峽的渡輪船邊;甚至拉住貨車的輪軸,任自己的身體一路拖行至目的地,或如片中男孩畢拉想在寒冬中「游」過英吉利海峽的壯舉;他們罔顧自身的性命安危,尋求各種管道與方式,也要達成目地的那種非凡意志,令人毛骨悚然!

 

違反人性的L622-1條款

或許出於自身的無能,不少政府轉而向本國老百姓施壓,祭出嚴刑峻罰以遏阻偷渡風潮,如片中提到的L622-1條款,即明令禁止本國人民與非法移民之間有任何私人接觸,否則懲以五年監禁以及三萬歐元的罰款,目的就在嚇阻任何發自人道主義關懷與善心的行為;影響所及,人人自危,產生出《愛的自由式》片中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行舉止,也不足為奇!

如片中一只擺放在住家入口處的迎賓地毯上,以令觀者無法視而不見的斗大字體標示著「歡迎光臨」(Welcome),然而,此位住戶卻是日夜門窗緊閉,就算偶與鄰居擦肩而過,也僅是蜻蜓點水、驚鴻一瞥,直到某晚,西蒙邀請兩位非法移民來家中作客,一向滿足於「瞅」看與點頭之交的這位鄰居,頓時從謙謙君子變成線民,向警方舉報西蒙的一舉一動,直到他身陷囹圄方肯罷休。

從法律制度面來看這位舉報者,他善盡了一位好公民應盡的職責──維護社會治安以及保障國家利益,但是,對於人道主義者而言,他的所作所為卻是違背了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精神──自由、平等、博愛。但是,這種違背道德良知的行為卻受到法律的保護以及當前法國右翼政府的鼓勵,也正是因為如此,就算連收容一位未成年的偷渡客在家中過夜,與這些人交談、讓他們搭個便車,或者給予他們食物、借手機給他們打個電話等任何人性的接觸,都被施以不低於五年囹圄的重懲,而這樣的政府,卻是透過民主的程序產生,這才是最令人害怕之處。

因為,一旦從良心出發的善行,卻被國家的法律宣告為嚴重的犯罪,並且被當成是人民公敵的時候,這樣的國家狀態不是等同納粹黨統治之下的德國?當執政者的個人意志被無限度的放大,乃至等同於國家意志的時候,個人無異於執行國家意志的工具,不再擁有個人思想與自由。

 

立意良善的人道救援組織

《愛的自由式》片中一開場僅從事分配食物,卻從未與這些非法移民深入交談的人道組織,影射了一九九九年九月成立的《桑嘉特難民營》(Sangatte Refugee Camp)。這間難民營因為距離英法海底隧道入口處僅三公里,而吸引了為數眾多的難民集聚來此。

       說起這個難民營的由來,應溯及一九九九年夏天,近三百名科索沃難民抵達法國北方的加萊(Calais),他們露宿加萊市中心花園,引發當地居民的不安。那年九月,紅十字會在加萊市附近、布爾喬亞階級聚居的小鎮「桑嘉特」內覓得一處廢棄的倉庫,並將其改建成有五個足球場大小,能收容七百位難民的臨時居留所。
    原本立意良善的
《桑嘉特難民營》,自設立以來,引發的批評聲浪不斷,因為根據一百二十個國家的統計,已有三萬五千名非法移民以桑嘉特為中繼站;這些來自伊朗、阿富汗、敘利亞、伊拉克,以及來自非洲國家的偷渡者,向蛇頭繳納一千美金至四千美金不等的代價,歷盡千辛萬苦,經由海路抵達歐洲大陸以後,多半先在《桑嘉特難民營》裡養精蓄銳以後,隨即踏上這場冒險之旅的最後一站──穿越英吉利海峽間的英法海底隧道,抵達英國!

桑嘉特難民營引發的爭議
  
幾乎夜夜都有上百人離開難民營,成群結隊地穿越田野來到海底隧道入口處,他們或是鑽進隧道步行,或是悄悄搭乘貨車,平均在難民營裡停留三周到半年,直到成功為止;當舊的一批走了,新的一批緊接著入駐,到了二○○二年五月,難民營早已超過負荷,收容了多達兩倍的人數,生活設施也多因折舊損壞而不敷使用;而非法移民中,不同的族群間因為文化、宗教間的差異以及生活習慣的不同而引發的打架傷害事件也時有所聞,幾乎成了此地的家常便飯。
   但是這一切卻使得桑嘉特鎮內的八百位居民每天活得提心吊膽,自從難民營在鎮上坐落以後,見到這些難民們不時在街上閒逛,或者進出商舖,偶兒還會發生街頭鬥毆、偷竊,或者對當地婦女粗暴的舉止,這些社會事件使得一直以來被左派視為大本營的桑嘉特小鎮,在二○○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的第一輪總統選舉投票中,一反常態地將票投給了極右翼陣營
「民族陣線」(Front National)的候選人勒朋Jean-Marie Le Pen),足見非法移民帶給當地居民的困擾之深,使得他們因恐懼轉而投向極權主義者的懷抱。
   除了桑嘉特小鎮居民以投票來要求政府關閉難民營以外,英法海底隧道公司也不斷施壓英法政府,因為自從難民營設立以後,已有數十名偷渡客在隧道裡喪生,隧道公司耗資了數百萬歐元,在隧道內外安裝最高品質的監視器設備,並且圍上鐵絲網,增派保安人員與警犬監哨,卻仍然無法遏止無休無止的偷渡客。
   《桑嘉特難民營》成為英法兩國近幾年來衝突不斷的焦點。英國政府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關閉難民營,在野的保守黨一方面就此事對執政黨施壓,認為布雷爾在處理移民問題的態度上不夠強硬,並且每次有一批偷渡客在英國被捕,英國媒體就群起攻擊《桑嘉特難民營》是罪魁禍首,每每掀起兩國間外交爭端。英國《衛報》更挑釁地報導,法國關閉該難民營的條件是把一千三百位難民全部都送到英國,再次引發英國輿論群情激憤。法國輿論則反唇相譏說道:「不要把髒水都潑向桑嘉特,英國政府得反思難民收容政策,英國移民政策太寬鬆!若非這些非法移民在英國不但不會受到嚴格地監控,還容易找到工作,怎會激起這些亡命之徒『穿越隧道尋找黃金』的幻想?」
   儘管國內外反對聲浪如此之大,法國政府卻不敢貿然行動,因為《桑嘉特難民營》的關閉與否是一個涉及外交、政治、安全、人道等多方面的複雜問題。
二○○二年五月二十三日,薩科奇在《桑嘉特難民營》視察時雖然表達了關閉此處的意願,卻也說道:「關閉《桑嘉特難民營》並不等於解決難民問題,它反而可能會對加萊地區居民造成更多的騷擾。」當難民營裡的非法移民聽聞關閉此地的傳聞時也立即表示:「我們傾家蕩產好不容易來到歐洲,早已一無所有,哪怕遊蕩街頭,露宿田野,也要穿越隧道。」
 

西方人道主義的困境
  《桑嘉特難民營》最終還是無法逃脫被關閉的命運,並於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被法國政府下令拆除,然而,它的存廢問題所引發的爭議,卻反映出西方人道主義身處日益複雜的歐洲社會現況面臨的種種困境,以及,為善未必會產生良善結果,而菲利浦里奧雷的《愛的自由式》就好比一面多角棱鏡,反射出當今法國社會的各個面向:法國人民在面對難民問題上,內心產生天人交戰的衝突,個人在道德良知與現實生存難以兩全之下,往往選擇的是明哲保身;非營利組織的善行竟成為孵化極右翼政治思想的溫床;難民為了追求夢土,賭上生命與犯罪也在所不惜;若說難民及非法移民問題已成為歐盟最重大的挑戰。桑嘉特難民,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法國問題,也不僅僅是法英兩國之間的問題,它更涉及了整個歐盟的移民政策以及難民庇護。解決桑嘉特難題,關鍵在於如何在歐洲建立統一的移民政策,也在於英國與歐盟各個成員國之間對於移民與難民問題能夠達成共識,更在於歐洲各國能夠致力於消除戰亂與貧困,難怪維克多‧雨果會發出如此之言:「你想要可憐的窮人獲得拯救,我想要貧窮被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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